中國近代口述史學會

Society of Oral History on Modern China

烽火歲月:徐承基先生口述訪談(四)

 

徐承基口述     姚楠訪問       夏沛然、孔強生整理

 

勝利以後

抗戰勝利後,沿海的地方都收復了,中航就一個個派電臺。十一月我被派到福州去建立一個電臺。那架飛機裝滿了電臺的器材,駕駛員是一個美國人,除了我還有一個以後安裝電臺的無線電機械員。我們當天從四川先飛到上海。

到了上海已經很晚了,大概十一點鐘左右。我坐了一個黃包車到家裡。半夜敲門,問誰啊?我說:「我啊!我是Johnny!」。家裡的人啊,沒想到我回來。Johnny回來啦!整家人啊,都醒了,高興得不得了。

我們家那個時候已經破落得不得了。41年底日本佔領了上海租界,後來我父親沒有工作了,全家人都出來打工。我們原來是住三層樓的房子,那麼把這個房子的一層樓、二層樓、亭子間通通都租出去,全家十幾個人都擠在上面三層樓,都是睡在地下。我回家一看,面目全非,這麼艱苦。我離開的時候我的外婆、三婆,我外公的第三個太太,還有祖母、姑母都還活著,後來這麼困難,年紀大了禁不起,那些老人通通都走了。

大家團圓很高興,從十二點鐘一直講到第二天的四點鐘,天還沒亮,我就又要離開家裡了。六點在上海天潼路北四川路郵局(淪陷前中航上海總部所在地)集合,汽車把我們接到飛機場,飛到福州。

飛機大概三個小時以後就到福州。這是勝利以後第一架中國飛機在福州機場降落。降落之後,機場附近所有的人都來看。他們都非常好,當地的農民幫助我們把飛機上那些器材都卸下來。消息傳到城裡去,哎喲不得了,中國第一架飛機來了!城裡人也都來看。從飛機場出來到市區只有幾公里。

第二天上午來了四個人看飛機,裡邊有其中一個女學生,十六歲,叫容靜明,就是我後來的妻子。她來了以後很高興,在我那架飛機裡邊呆了非常久,還照相留念。後來文化大革命要保命,我把那張和飛行、我外公、我母親這些可能有危險的照片,通通燒掉了。

一個多月以後,有一天我從飛機場出來到市區,遇到一個來飛機場參觀過的同鄉馮先生,他硬把我拉到容靜明的家裡。容小姐家裡有爸爸、媽媽、哥哥、妹妹、弟弟,還有祖母,在當地是個比較富裕的家庭。她的父親容文幹大學畢業,是鹽務局的局長,以後被派到台灣的鹽務局擔任主任。後來,容小姐就來看我,還要借書。這樣借書還書,經常來來往往,就有了感情。

46、47這二年我都在福州。當時福州機場沒有電,我們要有自己的發電機。電臺開始只有我和管發電機的機務員二個人,好幾個月以後才派了三十多歲的老資格報務員陳實炘來當臺長,過了一年又派了一個報務員林恒(1)。中航福州辦事處管賣票,林處長的英文不好,開始幾個月我還幫他譯稿。當時電報都用英文,而且用縮寫。

電臺在機場一座洋房的二樓,傍邊就是我的宿舍。開始比較簡陋,沒有候機室,旅客來了就在樓下等飛機,沒有座椅,他們經常到樓上我的電臺串門問航班的情況,海關檢查人員還常常到我的房間休息。我離開福州以後才在樓下一樓開設候機室。我和容靜明1947年2月在福州敘春園舉辦婚宴,第一個女兒徐潔欣1948年1月出生。

1947年12月我調到上海,在那裡當了四個月的報務員。上海是中航的基地。我們訓練班十個同學當時還沒畢業就簽了飛行合同,講清楚至少要飛一年,一畢業的時候就等待上天。第一個上飛機的是楊其達,抗戰勝利後飛機出事了。第二個是孫伯英,第三個是張沛然,我是第四個,四八年四月份飛的,上飛機前又重新檢查了身體。羅裕餘、張瑞良六月份飛。接著是霍熒晨、羅少剛、卞文鈞、莫華煦,一個一個,到十月份十個全飛了。

飛行報務員管飛機上的收報發報,是飛機的眼睛和耳朵。我們歸OD(Operations Department,機航組)管轄。羅昭明,Joe Loh,是飛行報務主任(3)。我從地面改為飛行時向他報到,他安排我去辦手續,領文件、耳機、飛行服等,之後我就沒見過他。

平時每天的任務都是dispatcher(簽派員)按單子決定分配,安排誰是機長,誰是副機長,誰是飛行報務員,不是固定的。簽派員權很大。我和他不見面,打電話和他聯繫,問他安排我飛哪裡,公司就派汽車來接我。飛完了回家休息一天,然後第二天又繼續出去飛,周而復始。

中航在上海的地勤人員有公司宿舍。飛行人員有錢,不需要公司照顧,就分散住在自己家裡。當時我家裡已經非常破落,我就一個月花20塊大洋,住在市中心的滄州飯店(八十年代被拆除,現錦滄文華大酒店原址),裡面有衛生間,有花園。我們的一些飛行報務員同事都住在那地方,汽車接送很方便。

死裡逃生

我這一生曾經好幾次死裡逃生。第一次是在上海唸書的時候,那年我高中一年級,夏天放暑假了,就去游泳。我小時候身體不好,但從小就喜歡各種運動。在上海市區裡面游泳很貴的,要一塊銀元啊。我們就約了幾個年齡差不多的好朋友,都是十七八歲,乾脆坐公交車,一起到郊區一條大概有二十五米寬的小河去游。我總共學了大概二次,到第三次的時候我就帶了個籃球的球膽,打氣以後做救生圈。那天我們游了以後,他們上來在個小樹林休息,我把那個籃球膽抱到胸口那邊,一個人跳到深水裡面去了。沒想到一跳下去以後,籃球膽阻力挺大的,砰一下離開我的身體,我手足無措,呼一下就沉到水裡去了,差點溺水身亡。一個姓吳的鄰居和好朋友Ernest水性比較好,把我救了起來。

還有一次是從成都空軍機械學校畢業後,坐軍用卡車到雲南昆明,再到霑益。路過貴州威寧,汽車從山上下來穿拐路。到最後一拐,剎車剎不住,一直沖下去,馬上要撞山了。那一天開車的是個副駕駛,他一慌,把那個左轉打得太狠了,結果這個車一下子從公路上就翻過來到有一丈多深的田裡面去了。車上一共大概坐了有十幾個人,我們三個,兩個空軍軍官學校的學生,其他是司機掙外快在路上拉的客人。車已經離開公路、那沒摔下去的時候,我一看不得了,就縱身一跳,兩條腿一下子就扎在田裡去,人繼續往前撲。車從我頭上滾過去了,窟窿、窟窿、窟窿嚮了一陣,粉身碎骨了。

那個車上面還有很多空的油桶,上面蓋了塊油布。車一翻的時候,車上的十幾個人全飛到田裡面去了,油布飛出來把人蓋住,油桶又況啷況啷地砸在人身上,車再從那個油桶上面滾過去。大家都在喊救命,我們都在這個油布下面,旁邊就是油桶。有一個人壓在我的腿上,受重傷吐血,吐得我滿腿都是。我當時都動不了,慢慢地把褲子拉到大腿上面一看,發現腿沒斷,沒有事。後來我被拉起來,發現皮鞋的後跟都沒有了,跳下去的時候被田裡邊黏土黏掉了,這個衝力有多大,我腿扎在田裡邊多深啊!公路上面很多車經過,空軍在前面有個招待所,得知後把我們救過去了。

1948年太原和東北的長春、錦州都緊張,中航是民航飛機,可是那時候變成軍航,參加國軍的空運了(4)。這個很危險的,我們都不想去,沒辦法,不去不行的。老報務員跟簽派員有交情,有來往,有來往你懂吧?塞錢。危險地方他們都不去,都是我們年輕的去。我一上飛機,百分之八十都是飛各個戰場的貨機,只有百分之二十是飛其他的客機航線,香港、國外那些好地方,去了沒有幾次。飛機有C-46、C-47兩種,上面有兩臺發報機,像現在的立式冰箱那樣,其中一臺備用;還有兩臺收報機,可以收音和收報。

48年秋天解放軍包圍了太原,打不下來。那是閻錫山的地盤,被圍困了好久,糧食沒有了,一定要空投。我從上海到北京,天天從北京飛去太原。機場已經不能降落,城裡邊都是房子。我們沒辦法,只能不管三七二十一,把糧食扔到人家的房頂上去了。有一次我們四架飛機去,飛機上都是大米。空投的時候高度大概有一千多米,步槍、機關槍都打不到我們。解放軍已經準備好高射砲,第一架飛機過去的時候,高射砲咚咚咚咚,在飛機頂上大概有二百米左右這麼高的地方爆炸,一爆炸彈片亂飛,很危險的。第一架投完,第二架、第三架又接著過去投了,咚咚咚咚又打,還好沒有打下一架。我是第四架,管空投信號燈。一看情況不好,就提前開燈,飛機上有四個兵往下空投那些大米,兩個人一袋,一個從前面,一個從後面這麼扔出去。結果一到了目標的時候,高射炮又在我頭頂上咚咚咚爆炸,還好沒打中。本來要飛三圈的,我那個信號燈一直沒關,把那糧食一次空投完。空投糧食不能帶回去,帶回去是要槍斃的。投完這次以後,我們的飛行員都拒絕再去投,太危險了。

後來在太原城開了一條臨時跑道,說你們下來我給你獎金,給多少金條。我是報務員,不當家的,副駕駛也不當家。正駕駛Snyder是美國人,是個亡命之徒,不怕死,就駕架飛機,從天津飛去那裡拿獎金了(5)。下去了就把大米卸下來,卸完以後,還沒來得及拿金條,閻錫山那些兵不願意在太原呆了,往我們的飛機上面衝啊。他們都是大兵,都拿著槍的,我們怎麼擋得住他們?已經上來了三四十個了,那個駕駛一看不對,趕緊把發動機一開,機門沒有關,梯子也沒有拉上來,飛機就這樣子嘩起飛了。如果再不起飛,上來五六十個,飛機裝滿人,那就起飛不了,只好跟太原一起解放了。起飛了我讓飛行員把飛機速度降低,叫我的副駕駛:「來,你幫我拉著兩條腿!」,他拽著我腿,我就趴在地上,手伸到機艙外面,把梯子拉上來,然後把飛機門關起來。這很危險,外面風力很大,搞得不好一下就把我拽出去。那次金條沒拿到,後來發給我們的獎金變成了不值錢的紙幣了,好幾十捆,我根本不想要。

1948年冬天淮海戰役,國民黨杜聿明、黃維幾個兵團幾十萬大軍被解放軍包圍了很長時間,沒有吃的。上面下了死命令,要我們空投糧食給國軍。我從上海到南京,天天從南京起飛。那次我們的飛機是C-46,到了目的地的時候,在下大雪,雲層很低, 根本就下不去。後來沒辦法,就穿雲下降到七百公尺。一看下面,不得了,解放軍的火力砰砰砰往上面打,太猛了。我是飛行報務員,那個副駕駛他害怕了,他說:「CJ,你來來,我去小便。」叫我代替他當副駕駛,他跑到飛機後面小便去了。結果他不是小便,是蹲在大米包上面。大米機關槍打不穿,很保險。我就當了副駕駛,很快覺得這個飛機抖了一下子。我左邊的正駕駛McWilliams是個美國人,他腦袋一縮,嚇一大跳。我回頭一看,發動機個氣罩打掉了,在我的身後面打了四個大洞,最近的洞離開我一兩米。這個糧食本來要飛好幾圈才能投完的,我就管他三七二十一,空投信號燈開了以後就不關了,一直投完算了,駕駛員也沒有意見。那次很危險。

當時地面應該有一圈白圈,中間有一個紅十字,表示是我們空投的目標。可是我們發現地面目標不止一個,解放軍也設了好多個符號。我也搞不清楚了,只能看見符號就投啊。後來文化大革命,我在懷遠被打成反革命。有一個物資管理局的局長,以前是解放軍軍官,也被打成走資派,跟我一塊在機械廠勞改。我們幾個人聊天,他說:老徐啊,你們的飛機是不是有個「中」字(中航飛機機身和機翼均有「中」字標記)?我吃過你們的饅頭。

那時候解放軍已經解放了大片地區,我們經常在解放區上面飛行,看到地面上的炮火打我們,這是家常便飯。飛行員有個特點:膽大。我這個人對生死已經司空見慣了,心裡沒有什麼害怕。那時候我已經有了小孩,但是覺得沒啥事,天天這樣。我們好像正常上下班一樣,上班搞空投,回到上海以後,下班帶著太太去吃館子,看電影,還跟正常一樣生活。我從來沒有把外面的飛行跟太太講過,講了以後她還能讓我飛嗎?

當時生活

我當時看重的是我的飛行工作。首先我覺得飛行很風光,全國各個地方,都飛去過了。中航全國的幾十個航站,我都去過,包括香港、台北、台南、三亞、海口、廈門、廣州、蘭州、成都、重慶等等。還有越南河內,有一次要去菲律賓沒去成。去美國是四個發動機的空中霸王,DC-4,要飛很多個小時很辛苦;另外要給調度員五十塊錢美金,我不給,所以沒去。第二是收入高,飛行報務員比地面報務員的收入起碼高好幾倍,而且我們都是按美金算,他們按法幣(6)。他們很羨慕我們。我的底薪是一百五十塊錢大洋,每飛一個小時可以拿三塊錢美金,一個月飛下來三百塊錢美金,等於是六百塊錢大洋。我才二十多歲,這麼年輕,一個月可以拿到七百五十塊錢的大洋,當時恐怕這樣的人很少。

1948年通貨膨脹,物價暴漲,國民黨在上海發行金圓券,四塊錢金圓券換一塊美金(金圓券1948年8月19日發行,規定私人所持有的黃金、白銀、外幣須限期兌換為金圓券)。當時一個月我可以掙到的美金可以買七、八兩的黃金,積下來的金條都交給我太太。七八月份我出差到青島,去了大概兩個禮拜。回上海的時候我的太太告訴我,侯鏡熹太太拿金圓券來換她黃金,三十兩黃金都給換掉了。侯鏡熹也是飛行報務員,他的太太三十多歲,我太太當時才只有十九歲,什麼事情都不懂。後來我拿這金圓券出去採購,金圓券根本就不值錢,只買了三個手提皮箱 。三條金條被騙走,我四個月都白飛了,我沒生氣,也沒講我太太,也沒去追究那個飛行報務員的太太。我這個人對錢看得很輕。

1949年中航公司把飛機和總公司搬到香港(7)。5月南京已經解放了,上海已經打了十幾天,外邊已經被包圍了,就要解放。那天我還到青島飛行,中航公司派了輛吉普車到我家,幫我的太太和小孩搬家,叫他們離開上海去香港。我回家的時候,老婆說不能去香港,因為那裡我沒有房子,沒有親人在。於是第二天就用飛機,把她跟女兒從上海送到台灣我岳父母家裡。我一個人先去了香港,自己租了房子,7、8月再把她們接到香港。

我到香港第一個月可以拿到三千港幣,等於十兩黃金,一兩一條的金項鍊可以買十條。當時國泰航空公司一個月工資才三百塊。七道菜的西餐,有湯、牛扒、咖啡、水果,才三塊錢。蝦肉雲吞好像是五毛錢一碗,可口可樂三毛錢一瓶。我掙得太多了,花起來就嘩啦嘩啦,揮金如土。住在太子道的花園洋房,一個月四百塊,後來離職了才搬到候王道,二百五十塊。我的太太是小姐出身,不會做飯,不會帶孩子。所以我在香港請了兩個保姆,一個做飯,一個帶孩子,五十塊錢一個。

 


(1)至1948年9月,中航已在全國陸續擴展有54處電臺,發送電報,並觀測天氣。除中航自用外,部分電臺還向空軍、中央航空公司、空運隊和來華外國航空公司提供服務。見《中航月刊》,下同。
(2)抗戰勝利後百廢待興,中航以低價購入美軍剩餘物資,並另購新機,迅速發展,當時實力雄踞亞洲第一。1947年一年運送乘客174,661人次,物13,354噸,郵件2,781噸。至1948年5月,中航有飛機47架,機航組轄有機長正駕駛62人,副駕駛50人,飛行報務員47人。
(3)羅昭明是中航第一位飛行報務員,1938年中航桂林號慘案時僥倖生還,時已升任飛行報務主任。
(4)1948年4月起,因內戰日劇,國內若干城市陸路交通斷絕,唯賴空運。中航當時貨運主要航線約有:由北平(中航北方機航基地)或錦州飛瀋陽,北平或陝西飛太原,運送糧食;由陝西飛上海、武漢或重慶,運輸陝棉。中航大批飛機和人員調平,至8月,貨運佔其總收入大半。11月下旬起向徐蚌空運。
(5)1948年10月,錦州、沈陽被解放,中航北方機航基地由北平遷往天津。12月,天津基地撤銷。
(6)中航為早期中國引進外資和技術的成功典範,對民航事業貢獻巨大,但也有一些問題。如當時中航除晉升機會外,中美員工長期同工不同酬,用不同貨幣支付,中國員工的實際薪酬僅是美籍員工的數十分之一至數分之一,1946年曾因此爆發工潮。次年劉敬宜任中航總經理後,與美方交涉,中美方飛行員同酬,一律用美金支付。見李永《劉敬宜傳》,北京:中國文史出版社,2001,170頁。
(7)當時北方局勢緊張,1949年1月起人員、器材等大批南下,機航、營業組等遷港,僅秘書處等遷臺,遷移費用高達一千萬港幣以上。中航以航空人才培養非易,堅持儘量不裁員,共度時艱。後隨國內各大城市不斷解放,航線日少,港英政府又為扶植英資公司在香港屢屢打壓,中航經營日益困難,已到「生死關頭」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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