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歲月:徐承基先生口述訪談(一)

徐承基口述     姚楠訪問       夏沛然、孔強生整理


按語:

徐承基(C. Johnson Hsu)先生原籍廣東中山,1923年生於上海,家境殷實,曾目睹一二八和八一三之役時日軍在滬暴行。珍珠港事變後,不甘在日軍鐵蹄下苟且偷生,和三位堂兄先後投筆從戎,輾轉前往內地參加抗戰,其中二人犧牲。徐先生在成都空軍機械學校器械油彈管理士訓練班畢業後,被派往雲南霑益空軍第四總站。1944年考入中國航空公司第一期報務員訓練班,準備飛越駝峰,在同班同學中年紀最小。

勝利後徐先生往福州設立電臺,1948年參加太原、徐蚌等地空投和空運,後隨中航撤往香港。1950年攜眷返回大陸,1952年起由空勤改任地面工作,1965年被下放安徽懷遠。文革後獲平反返京,現已九十六歲高齡(2019年時年齡)。本稿是中國近代口述史學會「為中國飛翔:中國航空公司與香港(1937-1949)」項目的系列訪談之一,據2018年8月在北京徐先生寓所的訪問和2019年4月至10月的多次電話補訪整理。紀年皆為公元,括號內按語、附註為整理者所加,照片除註明者外,均由徐先生提供。本訪得到了香港衛奕信勳爵文物信托的慷慨資助,特此鳴謝。感謝陳紹曾先生多方協助聯繫,吳振鋒、黎子銘、翁佳茵、阮穎詩、林博、楊琳整理錄音,孔麗麗掃描照片。



家庭概況

我是廣東中山人,1923年11月在上海出生,住在虹口聯安里(現虹口區天潼路242弄)24號。爸爸徐惠廉,William Zee,上海話「徐」唸「席」。他是上海遠東商業專門學校畢業的(1),在中英合辦的開灤礦務局的上海售品處當劉鴻生的英文秘書,英語特好(2)。我曾祖父是上海招商局的倉庫主任,下面有好幾十個職員。我的祖父原來在船上工作,後來工傷,以後了就沒有工作,曾祖父把我爸爸還有大伯這兩個孫子培養成人。

媽媽沈少芳是家庭婦女,外公叫沈倫生,是香港大學畢業的,跟孫中山是同學。他是船上的大買辦,有兩個家,一個在澳門,一個在上海。澳門是他大太太的家,二太太在上海,沒有孩子,就從澳門把我媽媽從小接到上海,把她養大。我的曾祖父在招商局,外公是買辦,都是廣東人,所以兩家算得上門當戶對。我們家的經濟情況還是比較好的,父親一個月掙兩百塊錢大洋,年終五百塊錢獎金,收入比較高。

我在家裡是老大,父親後來又娶了二太太,生了五個弟妹。我是文字輩,原來的名字叫文炳,七歲我的啟蒙老師給我改名承基。我英文名字叫Johnson,我父親是吃洋文飯的,他叫我都不是叫徐承基的,叫Johnny(Johnson的暱稱)。我的一個妹妹叫Mary,還有個小的弟弟叫Sander。我大伯有十個子女。

1931年日軍侵略我們東北,我才八歲。1932年上海爆發一二八淞滬抗戰,我九歲,父親帶了我第一次逃難。那天上午匆匆忙忙從華界虹口的家裡,過了蘇州河,逃到法租界住在旅館裡面。那時我從幼小的心靈裡邊,對日本鬼子已經產生一種非常的痛恨。

1937年我們家已經搬到英租界的海聯里(現靜安區新閘路1820弄,近膠州路,2010年左右被拆除)。中國好幾十萬軍隊在上海抗戰,炮彈經過英租界,在我們頭上嗚嗚嗚打過去。中國空軍非常英勇,在空中跟日本戰鬥機格鬥,只聽見機關槍嘟嘟嘟、噠噠噠。有一顆子彈打中了我們家的房頂,打了一個洞。那時我才十四歲,唸初一。人家都在逃難,我還騎了自行車,去外面馬路上觀戰。希望能夠看日本飛機被打下,什麼危險我都沒想到。回家一進弄堂,看到我父親站在家裡的門口,叫我過去,啪地給我一大巴掌。我早有準備,把車子一甩,頭一低,奔到家裡二樓一個亭子間,把門一關。他跟著追過來,砰砰砰砰敲門,我就不開。他也是為了我的安全,誰叫我在空戰的時候出門。

我初中在上海華童公學畢業,是外語學校(3);高中唸浦東中學,是普通高中(4)。1941年12月7號半夜日本飛機轟炸珍珠港,同時也衝進了我們住的上海英租界。那個時候我已經是高中二年級了。晚上發生了事情我都不知道,學校在法租界,第二天早上我還照樣上學,一到課堂,空無一人,黑板上寫了「大東亞共榮圈」什麼的,我就趕緊掉頭回家。這沒多久時間法租界和英租界之間已經有鐵絲網封鎖,還有日軍的崗哨,我繞了好大的圈子才回到家裡。從那天開始我就停學不唸書了。經過有日軍崗哨的地方時都要跟他鞠躬,不鞠躬的話就打你,甚至拿刺刀刺你。這口個氣我咽不下去,有崗哨的地方我都不去。那個時候我的舅舅去世了,為了不跟日軍鞠躬,我連舅舅的喪禮都沒有去參加。我不願意當亡國奴,因此決定要離開上海,去參軍抗日。


千里從軍

我和三個堂兄都在上海經歷過逃難,看見日本鬼子殺了很多我們中國的老百姓,都從小就痛恨日本鬼子。後來四兄弟都參加了抗戰,有兩人犧牲了。我的大堂兄叫徐文柱,1938他高三的時候就到西安的軍校去參軍,畢業以後跟日軍作戰,沒有回來。

1939年我初中三年級的時候,街坊裡面有一個參加了新四軍的學生李阿彪從蘇北到上海,給我介紹新四軍的一些情況。我就跟他講,我也要參加新四軍。他就把新四軍的聯絡地址給了我。有一天,我偷偷地拿了一個小箱子,拿了一條毛巾、一塊肥皂,約好另一個初中同學,投奔新四軍去了。那個同學走的時候,跟他家裡的老保姆要了十塊錢,說是要到蘇北去。我沒要錢,因為我不想讓家裡知道。我們倆到了車站,正在等車,我那個同學的哥哥趕到車站,一把把我們抓住。他已經是高中生了,比我們大,就被他抓了回去。他勸我以後要好好唸書,不能再跑了,說要跑的話跟你爸爸講,打斷你的腿。第一次偷跑沒成功。

第二次是在1942年1月。這時候,那個新四軍的李阿彪又回上海,來跟我聯繫了。同時來的還有一個人,我不認識,應該是新四軍裡邊的人,到我家裡來調查、瞭解,等到審查及格,才把到新四軍的地址、路線、聯繫交給我。第一步到如皋,到了那地方會有人接待我,然後是再到第二個地方張家港。我跟我的二堂兄徐文煥、三堂兄徐文浩和另一個姓吳的同學講好,做了準備,買了衣服,什麼東西都準備好了。到了走的那天,跟我的爸爸媽媽講了。這一講就不行了。本來我爸同意我走的,這時候把我抱住了痛哭,不放我走。我心一軟,沒法走了。

我二個堂兄和那個同學到了蘇北,沒能參加新四軍,很快就回來上海。二堂兄又再參加遠征軍,到緬甸以後就沒有回來了。三堂兄也參加了國民黨的部隊,後來去了東北,認識了一個香港護士,結婚後在香港海關工作,49年我們又在香港見面了。

第二次失敗後,過了三天,另外一個同學梁天逵到我家裡來,說浙江金華現在有一個軍訓班,是在國民黨的地盤。我的父親一聽,認為蘇北打遊擊很苦,我嬌生慣養,到那地方吃不了那個苦。現在金華招收學生參加軍訓,就同意我去了。結果新四軍不成了,我到了國民黨那邊去了。

梁天逵帶我到他家裡去,他的媽媽把三青團上海地下組織的介紹信,給我縫在西裝短大衣領裡。我就這樣離開上海。一起去的有四個人。走的那天上去杭州的火車(5),同行的梁天逵和另一個同學譚壽齡穿得比較普通,穿的是唐裝長衫,他們兩個過關了。我還是穿著西裝短大衣,西裝褲,腳上穿著皮鞋,頭上還打蠟,一看就是一個生活條件比較好的年輕學生。過關的時候,那個日本售票員沒收了我的票,不讓我進去。為什麼呢?青年學生到那邊去是抗日的,他一看就知道,不讓我去。我馬上又買一張票,第二次進去,又被沒收了。我火了,找站長理論。那個站長是日本人,他把門一關,要我把衣服脫了,搜身。那時我還有一千塊錢,放在暗藏的口袋裡,他沒查出來,要查出來就麻煩了。他接著叫來十幾個售票員,問是哪個人沒收了你的票。我指認出那個人,結果那人狠狠給我一個大耳刮,打得我頭發暈,我從來沒被人這麼打得這麼慘。那個日本站長說別打了,就給了我一張票,叫我走吧。

我拿了票後回家,我的祖母說,哎呀,你怎麼回來了?剛才有日本人的特務來抓你,趕緊跑啊。原來我另一個同學的爸爸是給日本跑腿的,是個漢奸。他發現他的兒子要走的時候,抓住他兒子,他兒子把我供出來,說是要去金華,於是馬上就來抓我,還好我被扣在車站了,不在家。到我回家的時候,要抓我的特務已經離開。所以我兩次都是運氣。我就馬上到梁天逵家,那天晚上就住在他家裡。第二天1月28號早上,他家一個男傭送我到車站,居然就上車通過了,可能是那個日本人以為站長已經搜過了,沒問題了。我在車上坐了四個小時,到了杭州下車,梁天逵和譚壽齡到車站接了我。



(1)上海遠東商業專門學校,校址原在威海衛路,後1926年1月改為遠東大學并遷往打浦橋新校舍,1929年停辦。
(2)劉鴻生(1888-1956),原籍浙江定海,出生於上海。著名實業鉅子,以任開灤上海買辦起家。
(3)華童公學(Public School for Chinese)創辦於1904年,是工部局在上海為華人所設的第一所學校。校址原在中州路,八一三毀於日軍炮火,次年重建,太平洋戰爭爆發後被汪偽接管,改稱上海市模範中學。勝利後為紀念謝晉元團長改名晉元中學,現名晉元高級中學。
(4)浦東中學,創辦於1907年,三十年代曾有「北南開,南浦東」之美稱。1937年八一三之役,該校浦東校址被日機夷為平地,遷入浦西法租界杜美路(現東湖路)繼續辦學。1951年返遷回浦東原址。
(5)上海與杭州之間的鐵路屬滬杭甬鐵路滬杭段,1905年由紳商招股自建,1909年通車,1914年被收歸國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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