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歲月:徐承基先生口述訪談(三)

徐承基口述     姚楠訪問       夏沛然、孔強生整理


1943年1月我趕到成都空軍機械學校,到學校時已經開學一個半月。我知道我不能掉隊,必須好好學習,非常用功,成績比較突出。尤其是英語,我英語是全班最好的。我是器械油彈管理士訓練班第二期,訓練班一共三個班:械彈班、器械班和油料班。訓練八個月以後,畢業了。我居然是械彈班的第一名(1)。袁國柱是器材班的第一名,貴州人;都潤蓀是油料管理班的第一名,現在還在成都,他比我還大一歲。畢業典禮非常隆重,全校一千五百人學生,成都裡邊空軍士校學生代表,空軍通信學校、空軍幼校也通通來參加(2),畢業典禮主持人是航委會主任周至柔。三個班的第一名在軍樂中登上主席臺,周至柔一一握手!我永遠都不會忘記。

雲南霑益

因為是第一名畢業,算是比較優秀的人才,我和袁國柱、都潤蓀三個人被派到雲南霑益的空軍第四總站工作,去獨當一面(3)。第四總站在霑益縣城裡,人很多,有管理機場,有維護設備、器材、汽油的 。我負責管理一個彈藥庫,在一個丘陵上,大概有二、二百米高,離縣城大概有兩公里,前面就是飛機場。彈藥庫原來是個廟,四周圍都是很高的樹林子,主殿有一個很高很高的琉璃大佛像,和尚住在我的隔壁。我住在樓上,樓下全部是彈藥,裡面有步槍、手槍、機關槍和飛機的機關炮彈。我的軍銜是下士,是最低的的士官,可是我還有個勤務兵給我挑水、買菜、做飯。我的上司是個少尉,是我們機械學校的學長,和我很好。

空軍機校
就讀空軍機校時的徐先生

這是一個備降站。主要降站是在昆明,飛機作戰以後下不了昆明機場會到霑益,如果需要彈藥到我這裡補充。平常沒什麼事可做,我幹了一年,只給十四航空隊中美混合團提供過幾次彈藥,太閑了。

附近有個美國空軍招待所。那時候我跟美國兵來往,沒什麼隔閡。大家背著槍出去打獵,比賽射擊,械彈庫有的是子彈。我請他們來吃花生,他們請我到他們招待所那裡去看美國電影,還送我美國雜誌,這都對我的英語口語能力有幫助。那裡晚上有美國和中國飛行員跳舞,穿的衣服是短白毛領,神氣得不得了。我不想再當械彈管理士了,我也要當飛行員。


加入中航

1944年8月,我請病假一天,坐火車到昆明巫家壩飛機場空軍官校招生處,去報考留美空軍飛行員。但是招生處的教官沒來,一直等到下午三四點鐘,怎麼辦?突然遇到空軍機械學校的一個同學吳堯,他告訴我,中航公司正在招收第一期飛行報務員。於是兩個人坐了二十分鐘馬車趕到中航公司辦事處,那是報名的最後一天。報名需要高中畢業證明,我正好有一張。說起來這是第三戰區長官顧祝同將軍的功德。我們這些流亡學生到金華時,高中都沒有畢業。顧祝同為了照顧這些學生,每人發給一張高中畢業證書,為大家提供了方便。我就憑這張證書,身體檢查、筆試、口試連過三關。身體檢查是按照飛行人員要求。我才唸了兩年高中,數理化不行,可是我的英文比一般人大概要好一點。中航公司就是看中我的英文,取了!我同學沒考上。

我考取的是中航公司第一期飛行報務員訓練班,以後辦的五期都是培養地面報務員(4)。1944年的時候,完全是靠從印度汀江到昆明的駝峰空運,運輸軍用器材、物資,來維持抗戰。這條駝峰空運航線人稱死亡航線,從1942年開始,已經有大量的飛行人員犧牲了,需要人補充。我們就是補充的人。

我們進去以後,學習了一個月,中航公司又摔了兩架飛機。一架飛機上基本上有三個人:一個美國人機長,兩個中國人,一個是副駕駛,一個是飛行報務員。飛機一摔下去就找不到了,下面都是荒山野嶺,山溝溝裡邊沒有人煙的地方 。報務主任董繼匯馬上拿來一疊合同。上面講得很清楚,這條航線是維持抗戰的,天氣惡劣,還有日本飛機襲擊,風險很大,為了以後有些事情好處理,所以簽這個合同;萬一出了什麼事,撫恤金是五千塊美元,領取人的名字、地址,都詳細寫清楚。全班一共三十三個同學,合同發下去以後,只收回來十份。我簽了合同以後很開心,我已經是駝峰飛行報務員了。沒有簽的還是學報務,學完以後在地面幹。

攝於昆明
徐承基先生1944年攝於昆明

訓練時間是六個月。學習的主要課程就是發報和收報。訓練時每人發一個發報機的key(電鍵),滴滴答,一天到晚在那裡練,天天練。上課的時候老師坐在前面,二個同學一個拿支筆,他發報你收報;練習一陣子以後,你發報他收報。因為機長大都是外國人,以美國人為主,我們必須能夠跟美國人溝通。第二門課程是英語,老師是西南聯大的一個教授,偶爾也有幾個公司的美國人來上課。第三門就是英語口語,在課堂上,大家只能用英語對話,不許講中文。第四門是無線電學,第五門是電工學。還有一門氣象學,學氣象觀測,低雲、中雲、高雲(雲按高度分為以上三種)、雷雨雲等等。

因為招考的飛行報務員必須能夠用英語與美國人溝通,考取訓練班的同學百分之八十幾都是大學生。高中畢業生沒幾個,我這個高中二年級,獨一無二。這些大學生有大學四年級的、三年的、兩年的,而且來自五湖四海,香港、新加坡、馬來西亞、緬甸、泰國,還有國內的。我文化最低,年齡最小,學報務的時候坐在第一排,對面是一位郭老師,離我很近,他對我非常瞭解。

和我坐一條板凳,在我左邊的那個同學叫楊其達,CT Yang,是陳達禮(中航正駕駛)家裡的親戚(5)。他邀請我到他家裡去,他的姐姐教我跳舞。我沒有接觸過女性,也從來沒有跳過舞,記得我太緊張了,腿發軟抽筋了。後來條件好了,我在福州繼續學,學會了什麼華爾茲、fox(狐步),三步、四步。楊其達非常聰明,是訓練班已經開始了一段時間才進來的,也能趕得上,結果也畢業了。

坐我右邊的是香港來的莫華煦,Fred Mo,學無線電專業的,和我很要好。後來我到了香港,他常來我家串門。我太太把妹妹容愛仙介紹給他,他們一見鐘情,不久就結婚了。他祖父是香港很有名望的太平紳士,媽媽是混血兒,在昆明美國空軍基地裡邊工作,我見過。兩航起義後他沒有回來,後來在香港警察局工作。

莫華煦夫婦
莫華煦夫婦1980年攝於香港

簽了合同的十個同學,除了我、楊其達、莫華煦,有孫伯英, PY Sun,上海人,已經大學畢業了,原來是中國茶葉公司(中國茶葉股份有限公司,1937年由實業部發起籌設)裡邊的一個會計;羅裕餘,YY Lo,廣東人,大學三年級學工程的;羅少剛,廣東中山人;霍熒晨,香港人;張瑞良也是香港來的,原來是消防員。卞文鈞,上海人;還有張沛然。我們平時都叫英文名字,大家叫我CJ。

訓練班包吃包住。我們三十三個同學都住在昆明西壩的宿舍,那裡很大,有一個大院子和三四間房子,房子裡都是上下鋪,我住上鋪,下鋪是熊文忠,對面是孫伯英、王任,和我同寢室還有卞文鈞、盛怀湯,馬來西亞的Michael,姓陳,原來是大學三年級,新加坡的David,姓林,大學四年級學醫的。訓練是在太和街中航公司營業處樓上,離市中心很近,每天早上走半小時去那裡上課。吃飯也在營業處樓上,有四菜一湯,相當的好。

八月份開學,九月份簽字,1945年2月畢業。畢業的時候不是一起的,是一個一個地派出去,分配到各個地方。因為教官瞭解學生,如何分配是由教官決定。第一個分配出去的王星樓,他本來就是報務員,算是重新訓練。第二個就是我,徐承基。我在班裡面算是拔尖的。可能是看我的成績。我的收報發報自己覺得很有信心,老師對我也很欣賞。但我沒有分配上飛機,反而留在昆明電臺,在那裡值班。當時國內電臺也不多,只有昆明、成都、重慶幾個地方。後面陸陸續續,另外三個同學也被派到昆明(當時駝峰航線主要終點)電臺。

有些英文好的,被派往印度汀江(駝峰航線起點)電臺。其中有莫華煦、羅裕餘、孫伯英;還有Michael、David,他們二個抗戰勝利後就回家了。

昆明電臺是中航的總臺,和印度汀江電臺直接聯繫,還要和成都、重慶和空中的飛機聯繫。臺裡都是中國報務員,老的一般都有三十、四十多歲的,我才22歲,在班裡邊是最年輕的。電臺有五、六臺收發報機,每個報務員前面一臺,我們按臺長給的電報紙發報,接收對方的電報交給臺長。能獨立工作的報務員就是及格。因為飛機是不停地飛,一天二十四小時分三班,八小時一班,早上八點到下午四點,四點到半夜十二點,十二點到八點。

從2月到6月,中航又摔了幾架飛機,平均每個月一架 。有一天我半夜十二點鐘上班,大概兩三點鐘的時候,有架飛機跟我聯繫,後來就再也沒有,失掉聯繫摔掉了。

因為有飛機失事,就陸續派報務員上去補充。我們上飛機是按年齡排的,年齡小的排在後頭,因為年輕就叫他上去,他還沒活夠呢,是吧?有三個老報務員先上了飛機替換,第一個上去的是寧家森,他那個時候已經三十多歲了;第二個上去的是陳流萍,接著第三個上去的叫周丕顯。眼看就要輪到我了,突然8月15日日本人無條件投降。好了,駝峰航線很快結束,我就不需要上飛機了。

以前都講:「完成抗戰大業,光明就在前面,勝利就是明天!」(徐先生哼唱該句)(6)。抗戰勝利那天,忽然聽到消息,大家高興得不得了!放鞭炮慶祝,乒砰啪,乒啪啪,響得不得了。我從來不喝酒,那天太高興,去買了一瓶果子酒,咚咚咚半瓶喝掉。果子酒也是酒啊,這時我就覺得暈頭轉向,站也站不住了。到了電臺裡面,大家高興得抱了一遍。 太激動(徐先生拭淚,沉默良久),沒想到真是勝利了。不容易,犧牲了多少人啊!



(1)空軍機械學校1936年創辦於南昌,抗戰軍興後內遷成都。該校當時除高級、正科、初級等班外,還設有器械油彈管理員、管理士訓練班,分別招收高中、初中畢業生。
(2)當時航委會下屬各空軍學校,除空軍官校外皆內遷成都附近。
(3)1935年起,空軍陸續在各空軍基地地設立總站,管理機場、飛機、氣象通訊、油料械彈補給等,抗戰軍興後屢有增併。第四總站1943年6月由昆明遷霑益,勝利後撤銷。
(4)1929年中航的前身中國飛運公司架設了中國第一部航空專用電臺,1937年新購安裝有收發報機的DC-2等新式飛機,開始對空無線電聯繫。因人員缺乏,中航先後開辦六期報務員訓練班培訓,前五期畢業者合計約百餘人,其中任地面報務員的有92人,約佔公司報務員總人數的三分之一。
(5)楊其達為陳達禮兄長陳達仁(也是中航駕駛,後轉入中央航空公司)的妻弟。楊其達、陳達仁勝利後先後失事遇難,陳達仁妻子楊紹彝一家約1949年移居香港。見陳紹曾口述、孔強生訪問整理〈駝峰勇士:我的父親陳達禮〉,刊《傳記文學》2017年七月號。
(6) 《三民主義青年進行曲》歌詞末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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